编者前言：这一期的<教学文章>专栏推出的是华东师范大学对外汉语学院刘弘博士从学术角度阐述的关于字本位的文章。看过刘弘老师的文章之后，我觉得更深刻地了解了字本位的内涵，不知道大家和我的感觉会不会一样。另外，即使有观点上的分歧，百家争鸣的重点是鸣，之后是否辩有时候并不那么重要，知道各方观点，结论或没有结论都留给自己的教学实践吧，在里面继续探索、验证。顺便介绍一下刘弘博士的新书《国际汉语教师入职必修十课》。

这篇小文章的主题是讨论字本位，算不上论文，仅仅是一些感想。我并不喜欢讨论这个主题，因为会引起一些争论。不过因为王璕老师约我谈谈看法，所以就写一下。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如果有错误，也请各位同仁批评指正。

我的基本看法是（1）汉字教学很重要，教师需要重视汉字教学，例如可以在正常教学之外，为有需要的学生（如某些西方同学）开设专门的汉字课。（2）或许“字本位”能够提高汉字教学的效率，但是是否就能保证学好汉语，是需要打一个问号的。（3）我感觉国内外对于“字本位”感兴趣（或者引用这个术语）的人不少，但是对于“字本位”理论的性质和作用，有些误解，或者说有一些过于美好的想象。

需要说明的是，因为讨论汉字教学，因此本文所说的对外汉语教学一般指的是非华裔学生的汉语教学，也不包括日韩学生。

第一个要想说明的是术语“字本位”。大家所说的“字本位”是一种教学观念（或者教学模式），即以字为基础来教授汉语。字本位不仅仅是汉字教学的思路。既然说是“本位”，那么就是必须以“字”开始来教授，从字到词，从词到词组或者句子，而不是在正常的语言教学之中强化汉字教学。因此即使如王俊（2006年）博士论文《字本位与认知法的对外汉语教学》提出的“全面系统实施”（即在初期进行语、文分开，中期单独开设专门的汉字课）也算上不是真正的“字本位”。因为学生实际上在学习语言的时候，仍是以“词”来学习的。这与我们现有的汉语教学（即受到很多人批评的“词本位”）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就我现在看到的教学方式，可能吕必松的“组合汉语”算是真正的字本位（仅仅是个人观察）。他们好像完全是从字开始教学，甚至在语音教学阶段也直接利用汉字进行。不过，吕必松的教学实验效果如何，很少看到相关实验报告（恕我孤陋寡闻，可能有）。

第二个要想说明的是有两个“字本位”，前者是徐通锵的针对汉语言研究而提出的字本位，另一个是潘文国为了对外汉语教学而提出的字本位。也就是说，字本位最初的提倡者似乎想以此来研究语法，而后继者则想以此概念来指导对外汉语教学。

从语言学角度来说，字本位的概念是有大问题的。凡是接受过语言学系统训练的人，几乎没有人能完全接受从字出发研究语言。徐通锵的背景是历史语言学，古汉语中的“字”就是我们现在的“词”，但是在现代汉语中，“词”和“字”绝对不能划等号。有的批评者认为语言学界的人中了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学教程》的“毒”太深，并且认为索绪尔是针对西方语言提出的语言理论，不适合汉语。也有学者以德国学者洪堡特关于汉字的观点来证明字本位的正确。索绪尔的《普通语言学教程》是由其学生整理出版的，其中的确有一些自相矛盾之处。但是在语言和文字的关系上（即语言第一性，文字第二性），索绪尔没有大的问题。这大概是语言学界的基本看法。如果有人在这个问题上提出了相反的看法，必须有根本性的证据才可能推翻索绪尔的看法（即库恩的“范式革命”）。就目前来看，汉字具有表意性的特点不足以推翻“语言第一性，文字第二性”这一结论。洪堡特的时代，能看到的汉语材料都是古汉语，因此他提出汉语以字为基础的观点不能代表现代汉语。

而对外汉语教学的字本位是受到徐通锵的影响提出来的。最初是想解决对外汉语教学“费时长，效率低”的问题。认为可以通过“以字带词”加快汉语学习速度。因此，字本位教学法的出发点是要改变现有汉语教学思路。关于这个问题，刘颂浩在《汉语教学学刊》第三期《对外汉语教学中的本位之争》已经分析得非常清楚，即字本位的提倡者只谈了其优点和词本位的缺点，却没有分析其字本位的缺点和词本位的优点，而从现有字本位倡导者的实践来看，词本位教学中完全可以包括字本位的很多做法，没有必要专门起一个术语（特别是用了“本位”这个大词）。实际上，字本位倡导者提出的教学方式（如加强组词训练等），都是目前对外汉语教师常用的做法。像王璕老师在文章中谈到的《HSK规范教程》1级和2级中的很多汉字教学做法，就是目前对外汉语教学中为加强汉字教学而采取的措施，这不能说是“字本位”。从教学实践来看，在编写教材中，采取“以字定词，以词定文”的字本位编辑方式并不可行。即使是常被人提及的白乐桑“弱式字本位”教材《启蒙》，也是存在一定问题的（例如大量超纲词，内容不自然）。郭胜春2004年在《语言教学与研究》发表的《汉语语素义在留学生词义获得中的作用》已经用实验证明，非日韩的留学生即使是对于词义等于语素意相加的合成词，“自悟”出正确词义也很不容易。我想这根本的原因是留学生是第二语言学习者，而“字本位”的教学法可能更适用于第一语言学习者。

每次谈到字本位的“以字组词”扩充词汇量的观点，我都会想到学英语时候的“词根记忆法”。当年大学的时候，有个老师很喜欢为我们介绍各个英语词根，并且告诉我们可以利用词根猜测词义和记忆单词。可是我发现，在了解词义后，我是能够明白词根和词义的关系的，可是如果完全依赖词根，猜测词汇的正确率不高（这当然和我的词根认知能力有关）。俞敏洪在教新东方托福词汇的时候，采取的是“词根+联想”的方式，比如将“history”拆解成“his+story”（用“他的故事”来联想出“历史”的意义），这可能是更加符合二语学习者的一种教学方法。但这种“野路子”的方法与标准的“词根记忆法”有差别的。

对西方学生来说，汉语难学的关键是汉字难学。但学生的汉字不好是否直接与教师教学方法有关，似乎证据不足。因为一般来说，班级中总是能发现某些同学汉字学得很好，某些同学学得很差。当然，与汉语学习的成就感比较起来，汉字学习的失败感较多也是事实。这固然可能与教师方法有关，但是学生自身就没有问题吗？我们学校曾经为同一个教学阶段中汉字较差（认读很差）的同学专门开一个班，希望通过强化汉字教学，提升他们的汉字能力。但是没想到，这个班出勤率并不高，而且学生的意见是“我本来就不打算花太多时间学汉字，干嘛要让我上这个班，每天都要练习汉字？”老师们的想法是学生汉字不好，应该要帮他们强化，学生却不领情。所以，学生的汉字不好，到底是我们教学的问题，还是学生自身的认识问题、学习动力问题，这值得我们进一步去研究分析。

我以为，解决汉字难学的方法有两个思路，一个是从教学方法入手，字本位可能有用，也可能没用。第二个是从技术入手，比如利用打字，而不是用传统的手工书写的方式来输出书面语。因为无论是多么难写的字，打字的时候（拼音输入）差别不大。学生可以将大量汉字书写练习的时间转移到识别汉字和进行语言交流上，这会使得汉语学习变得有趣多了。AP考试和HSK考试都有机考，实际上就是在鼓励大家机打汉字。当然手写汉字有助于学生记忆汉字，不过在这方面的付出和收获往往不成正比。学生可能花了两个小时练习汉字，第二天听写时还是多了一个点或者一撇放错了位置，此时学生的沮丧心理可想而知。而电脑打字可以让这类问题消失。汉语学习或许从此就不难了。我觉得现在除了签名以外，我们很少有写字的需求，那么为什么让留学生花那么多时间练习写字而不是打字呢？

当年提出汉语拼音化的一个重要理由是电脑无法识别汉字，汉字只有以罗马字形式才能被电脑识别。自从王选等人发明了电脑排版，汉语拼音化就再也没人提了。我曾经多次学过五笔字型，每次都以失败告终，尽管老师们为我提供了很好的五笔口诀和学习软件。我就好像那些学汉字的学生一样，一看到五笔字型口诀和反复练习就有畏难情绪。当时拼音输入法是全拼，速度很慢，后来出现了智能ABC，可以有联想功能，再后来出现了微软输入法，可以以句为单位输入汉字。在没有这些优秀的汉字输入之前，学习电脑的重点是练习五笔输入法，因为电脑使用掌握起来并不难。可如今连输入汉字也不再是难点了。这对我的启发就是，要真正解决汉字难写难记的问题，光靠教学方法是不行的，必须依托科学技术的力量。

单纯讨论字本位优劣没有太大意义。字本位的支持者当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做一些汉字认知实验，从多个角度来证明从字入手学习汉语，具有费时少、效率高的优点。目前这方面研究成果很少。当然也可以像吕必松先生一样，编创一套教材，在非日韩留学生中使用（不是仅仅在那些愿意学汉字的学生中使用，也要在那些对汉字有畏难情绪的学生中使用），以证明从字来教学是可行的，教学效果也是良好的。我也期待他们的成果能改变我的看法。

华东师范大学   刘弘

编者结语：只有完全从字入手学习汉语的方法才是“字本位教学法”，这是看完这篇文章后我得出的一个清晰的认识。另外，让我觉得巧合的是，俞敏洪在教新东方托福词汇的时候，采取的是“词根+联想”的方式，就是刘弘老师说的“野路子”，倒是《HSK规范教程》1，2级汉字教学中的偏旁部首编故事法很相似，据刘弘老师说，这可能是更加符合二语学习者的一种教学方法。最后，真心感谢刘弘老师的分享！